谨以此文纪念伟大的滇西抗日战争,并告慰所有为了抗击日本法西斯的侵略,为了民族的幸福和进步而舍身赴难,长眠于地下的英烈们! 

    说起来,在我们那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逵三公也算是个人物了,这不仅仅因为他跟《水浒传》里那个赫赫有名、嫉恶如仇的黑旋风李逵同名,更因为他传奇式的一生确实值得山村人津津乐道。尽管他托体山阿已快十年了,每次回家,谈及他,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总会说,你三公的一生坎坷着呢,盖棺难定哪!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和惋惜。

    先父在世时,不只一次地给我讲过逵三公的故事。逵三公出生在军阀混战的昏天黑地里,二老祖过世时,他年仅八九岁,他二哥也才十多岁,他大哥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二老祖太领着逵三公哥俩,艰难陶生,家里除了一间祖上传下来的无遮无栏的老屋外,一石头丢进去再也碰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二老祖太是个驼背,眼睛瞳仁上长了白白的一块,可能就是现在医生们说的白内障,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在这样的困境里,逵三公和他哥只好小小年纪就出去谋生,饱尝了人间的冷暖辛酸。腾冲人历来就有“穷走夷方急走厂” 的传统,他哥便跟着过路的马帮去了夷方,杳无音信,生死未卜。逵三公则给寨里族间的一个有钱人家放羊。也许是同族加之辈份又比这家男主人大一辈之故,这位对人极刻薄解放后被划成了地主的东家,对他还算不赖,每天除了两顿饱饭外,还额外给他一大个杂粮饭团做晌午饭。当然这饭团逵三公却从没尝过一口,每天他都把饭团偷偷递给了早已躲在半路边的二老祖太,让她拿回去当一天的饭吃,逵三公自己则在山坡上以野果山泉裹腹。或许注定他天生就该是个人物,先天不足的他竟然长成了一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的壮汉。据说,他在山里放牛时,还结识过一位从外地云游来的武林中人,教了他几套防身的硬功夫 ,四五个半大小伙子奈何不了他。当然这仅仅是说说而已,从没有人与他真正比试过。

    说起来也真够咱中国人丢脸的,那一年,由于军政要员在没有任何布防的情况下,弃城逃走,二百多个小日本鬼子,在经历了缅北丛林战‚又连克瑞丽、芒市、龙陵等城,早已成为强弩之末时,却不费一枪一弹就把偌大个腾冲城给占领了。余散军人和部分爱国群众在老县长张问德的带领下举起抗日义旗,国军预备二师退到高黎贡山一带打游击,这些部队偶尔也到我们村里或邻村活动。村里只要还算有些男人样的男人们因为害怕兵祸早就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只有逵三公傻乎乎的自己硬吵着要跟兵爷们去。此举据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爱国,他最初的想法更主要的还是去混几顿饱饭吃吃,这大概也是那代中国人当兵的最最朴素的理想。但当逵三公真正成为一名扛枪打仗的军人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参加了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亲眼目睹了日军的暴行后,逵三公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对小日本鬼子产生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从小吃惯了苦的他,作战异常勇猛,有一股子拼死劲,正所谓人不怕死,鬼都会害怕。加上他从小就得高人指点,身手敏捷,往往能克敌制胜,很受上司的赏识。不久,就戴上了一顶叫班长的小花帽,一年后,再立军功的逵三公,竟被破例提拔当了排长。尽管用现在的眼光看来,那职务实在小得棕匹穿豆腐--提不上口,但却已经是我们这个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前无古人的“大官”了,足以载入族史,百代流芳。

    应该说,当了一介排长的逵三公这辈子似乎要有些前途了,混个兵头将尾似乎也不是太难的事了。然而他的锦绣前程却被一次非常偶然而又极残酷的狙击战给毁了。那次,小鬼子到腾北去扫荡,担任狙击任务的兄弟连队敌不住鬼子猛烈的进攻,派人到团部请求增援。本来团长已向另一个连队下达了增援命令,可逵三公所在连队的连长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硬要主动请缨增援,使这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还来不及做过短暂休整的连队马上又投入了新的战斗。虽然绝大多数弟兄都明显地带有厌战情绪,但是面对如山的军令,大伙敢怒不敢言,拖着一身疲惫咬紧关奔向战场。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阵地前双方都已抛下了一大片黑鸦鸦的尸体。逵三公和他的战友们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恼羞成怒的日本鬼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发动了更为野蛮和疯狂的攻势。我方的伤亡越来越大,后来,连长也挂了彩。此时,阵地上还未负伤的人中,就数逵三公官大了。奄奄一息的连长,只好把全连的指挥权郑重地托付给了焦急地守候在身边的逵三公。连长仿佛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嘱咐逵三公千万不能让阵地落到了小鬼子的手里。说完,就咽了气,只是眼睛仍然圆嘟嘟的睁着,似乎随时可能蹦出来一样。逵三公强忍着扯撕心裂肺的悲痛,用颤抖的手为连长合上了双眼。然后,拾起连长扔在一旁的手枪,果敢地走上指挥岗位。就在这种特殊的历史环境里,逵三公在瞬间实现了他人生最辉煌的一次跳跃,成了国军的代理连长。说来也奇怪,完全属于赶鸭子上轿的他,仿佛战火硝烟把他的潜能都激活了,俨然早已是一个能征善战的老连长,从容的指挥着余下的弟兄们,狠狠地打击敌人,誓与阵地共存亡。

   能作战的弟兄越来越少了,敌人却丝毫没有减缓功势。 当太阳收尽它最后一缕如血的光线时,阵地上只剩下杀红了眼的逵三公一个人了,抱着一挺热得烫手的歪把子机枪向鬼子猛烈扫射。敌人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一步步向他逼近。就在这最最要紧的关头,他的弹药打光了。此时,如果逵三公抽出他随身携带的大刀片子,勇猛地冲向敌人,经过一番拼杀,放倒了几个或者更多小鬼子,然后杀身成仁,孝忠党国。那么或许至今我和我的家族,绝对还会因为他的壮举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那场战争的爱国人士的尊重,走进埋着烈士遗骨的国殇墓园时,也会因此而无比的自豪。可惜的是,就在这千匀一发之际,二老祖太佝偻的身影竟鬼使神差地闪入了他的脑海,千百年来植根于中国下层百姓中的小农意识在逵三公的脑际里潜滋暗长起来,使他在本可以成为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腾冲战役中的一名流芳千古的烈士时,选择了历来为国人所不耻的懦夫之举,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付诸于行动。在敌人狂扫着冲上山头的刹那间,借着夜幕的掩护,逵三公象突然中弹一般倒下了壕沟,又顺势拉了一具死尸压在自己身上。

    鬼子站领阵地后,可能是为防止有人诈死,亦或为了尽情地发泄战胜者的快感,逐一在国军士兵的尸体上捅刺刀,少则一刀,多则三五刀。当鬼子把刺刀狠狠地刺向压在逵三公身上的尸体时,他痛苦地想,早知道迟早是一死,不如与他们拼了还痛快些。阴差阳错的是,那鬼子不知为什么,捅了一刀后,就把目标移向了下一个。那一刀在穿过上面尸体的腹部后,擦着他的耳根插下来,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颈动脉。尽管鲜血一样汩汩地流淌出来,尽管一样钻心地疼痛,但毕竟没有了性命之危,这实在让逵三公感到莫大的欣慰,仿佛疼痛也消减了几分。他用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硬是咬紧牙关,一动不动,骗过了狡猾的小鬼子。就这样侥幸从死神的脚下捡回了一条小命。只是,从那以后,他的脖子上就多了一个结了一层痂的伤疤,直到死都还鲜明地写在他的脖子上。在他有生之年,每当人们以此跟他寻开心时,他总会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故做轻松地说:“战场上的彩头,别人想有都不行”。这伤疤作为那场战争留给他的印记和耻辱,成了他一生永远都无法抹去的痛。

    日军尽情地发泄了一通后,抬着鬼子的尸体向县城方向撤走了。在确信鬼子已经走远后,逵三公爬出了战壕,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棵老树脚,背靠树桩坐下。此时,他脖子上的伤口依然血流不止,大半件上衣被血浸湿了,粘糊糊的,异常不舒服。逵三公忍痛撕下衣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接着,掏出草烟,卷了一支,美美地享受了一番,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然后,站起来,不无留恋地扫视了战场一圈,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走下了阵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苟且偷生的逵三公并没有返回部队,而是连夜逃回了村里,不明就里的乡邻们都为他能活着回来而庆幸。只是做贼心虚的他担心事情败露,躲进了村后的高山密林,每天天不亮进山,直到夜深才潜回家里,好在那时善良的村民们也没有谁去检举揭发他。这样过去了好几天,似乎没有什么风声,逵三公才回到村里,小心谨慎地过起了他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先父尧公告诉我,由于逵三公所在连队全连为国捐躯,尽管打扫战场时没找到他的尸体,人们还是坚信他已以身殉国。然而,最奇怪的是,那场惨烈的狙击战和逵三公的英雄壮举也不知被什么人传到了他所在的部队,而且,经过传播者的大肆渲染,他的形象就更为高大起来。上司们联想到他平时的一贯勇猛,就丝毫也不会怀疑其中会有什么问题,加上他们也想借此向上级表功,为自己率领的部队和自己多挣点荣誉。于是,纷纷把逵三公作为英雄典型,逐级上报,并尽可能地做些夸大,他的名字象长了翅膀般迅速在军内传开。后来,连国防部也通令嘉奖,在大反攻获胜后集团军举行的庆功会上,他被正式追认为连长。当然,作为奖金的大洋和象征荣誉的勋章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他上司的腰包。后来具体地说是腾冲光复后的1945年1月,由李根源先生倡建的纪念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攻克腾冲阵亡将士的陵园??国殇墓园里,在小团坡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阵亡将士纪念碑中,确实有一块刻有“李逵”字样,并且前面真的冠有“中尉连长”四字。这些都是后话,当时,逵三公自然不可能知道。从此,这个在军籍里早已殉国的“烈士”,就这么延续着他的人生故事,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也就是我十分光荣地成为一名完全中学的语文教师那年,才寿终正寝。

    逵三公逃回家时,他的家俨然已支离破碎。由于夷方一带先于腾冲沦陷,就在他当兵前不久,在夷方卖苦力的二公因无法安身立命回到了家中,二老祖太急忙托人为二公张罗了婚事。本来,象他们这样的人家加之二公又是个穷愁潦倒的人,要想结婚无异于痴人说梦,顶多不过是找个痴聋阴哑之类,揍合着过一辈子算了。然而,从沦陷区逃回来的人都说,小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还任意奸淫妇女,尤其喜欢蹂躏黄花闺女。为了不让亲骨肉被兽兵作践,在战争阴云笼罩的山村,家家户户都争先恐后地嫁女儿,甚至十来岁的小姑娘都在被嫁之列。一时间,所有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成了抢手货,有的人家甚至还逼男成婚。就这样,我那本该打几辈子光棍的老二公竟白杆子捡了一个媳妇,而且,见过的人都异口同声的说,这位老二奶初来我们家时,虽说不上美比西施,倒也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在我们村方圆几十里内,都是排得上号的漂亮媳妇了。新婚那几天,村里的小伙子们变着法子地来窜门,伺机想占她的便宜,老实巴交的二公,看在眼里,也不敢动火,只是嘿嘿地陪着傻笑。二奶虽难过得直往肚里咽眼泪,碍于乡里乡亲的面子,也只能勉强陪个笑。尽管有这些不愉快,小夫妻还算和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实在。

    可惜,好景不长,二奶过门不到半月,小鬼子就打进了腾冲。我们家所在的山村大概因为山高林密,加上国军预备二师和抗日游击队常到那一带活动,小鬼子很少去骚扰,偶尔去扫荡也是速战速决,从不敢在那儿过夜。因此,村里的人大多没有离家远避,只是鬼子进村了才到村后的山里躲一下,鬼子刚转背就回家了。州城里和城郊的人家都纷纷跑到我们村来避难。

    来腾冲的鬼子兵,也与所有的侵华日军一样,都是些禽兽不如的人,每到一处,他们可不管什么大姑娘小媳妇,也不论美丑,但凡女人哪怕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都别想逃过鬼子的魔爪。就象有个作家写的《日本人走过的地方没有处女》里描述的那样,小鬼子在腾冲造下的孽也真是罄竹难书!鬼子来后不久,坏消息就接二连三地传来,村里和邻村的好几个女人被兽兵糟蹋了,据说,事后丧尽天良的小鬼子还给她们注射了一种不知何物的针剂(大概就是后来研究这段历史的专家们说的细菌病毒),回家不几天就全身浮肿,下身流出一种粘稠的带有怪臭味的浓血,不几天就踏上了黄泉路。村里的女人们谈鬼子色变,白天大都躲进了山里,轻易不敢出来。

    要不是二奶那天执意要去沐水河给她姐送祝米,一向谨慎的她本来可以避过那一劫的。应该说那天她还是有所防备的,她找了一套婆婆的衣服穿上,包了婆婆的黑布包头,在脸上擦了一些锅烟灰,把自己打扮得看上去又老又丑。天不亮就动身去了姐家,日头快落山了才回来,一路上没发生什么事,使她很惬意。当她走到村口的小河边时,已经可以明显看清自家屋顶上的炊烟了,想到就算有鬼子来过也早该返回州城去了,她心上悬着的石头也就落了地。看到清澈的河水,女人骨子里那无时不在的爱美的天性被撩动了,她先猛灌几捧,然后解下包头,洗了把脸,还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似乎还不舒服,索性脱了鞋,走进河里,把一头秀发浸在水,双手轮番揉洗,把河水搅得欢蹦乱跳,哗哗作响。她就这样尽情地戏水,直到感觉有些累了才罢手。

    就在我二奶直起腰来,正欲转身上岸时,她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惊呆了。原来,就在离她不远的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十多个鬼子兵,正对着她指手划脚呢。她本能地撒腿就往河对岸跑,小鬼子哇哇怪叫着追了过来。刚爬上岸,鬼子就追上了她,他们把她按倒在河岸上,欲行非礼。此时,要逃出鬼子的魔爪简直比登天还难,孤立无援的二奶,一心只想着伺机撞向近旁的树桩和石头,以使自己的清白不受玷污。然而,在豺狼成性的鬼子面前,一个弱女子所能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转瞬间鬼子就撕碎了她的衣裤,依次对她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摧残。起初,她还拼命地挣扎和喊叫,不一会,她就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后来,她就昏死过去了,任凭十三个鬼子在她身上尽情地发泄,她也毫无知觉。这是怎样的一种罪恶啊,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拉了一张扯天扯地的黑幕遮住了眼睛,遮住了人世间上演的这幕非人的丑戏。

    当奄奄一息的二奶被二公找到时,小鬼子已离开多时了,她一丝不挂地仰面躺在河岸上,已经不成人样了,下身沾满了兽兵们的秽物和她流出的血。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从来有泪不轻弹的二公顿时泪如雨下。他强忍悲愤,脱下外衣裹在二奶身上,将她背回家中。一整夜,二奶都昏迷不醒,嘴里糊话不断,二老祖太和二公一直守在她身边。听村里知情的老人们讲,二奶实在算命大了,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既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另外,小鬼子也没有给她打那种针水,也许他们认为她已经死了,亦或别有原因,不得而知。

    就在二奶醒过来那天,又有一小队鬼子进了村。夺妻之恨使血气方刚的二公几丧失了理智,明知是鸡蛋碰石头,还是提了一把斧头去跟鬼子拼命,木匠出身的二公力大如牛,如果没有枪,三五个鬼子决不是他的对手。他三下五除二就砍掉了一个鬼子的胳膊,接着又让一个鬼子的天灵盖开了花,恼羞成怒的鬼子兵,纷纷向他开火,把他浑身上下打得就像箩筛眼一般。为了回敬二公的不安分行为,小鬼子撤走时,还放火烧了三户人家的房子,躲进山里的人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鬼子和火魔肆虐,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但谁也不敢回去救火。鬼子撤走后,陆续返回来的人们用草席为二公收了尸,抬去后山选了块地随便埋了个土堆堆。二老祖太撵到坟山,哭得呼天抢地,一口气噎不过来,当场驾返仙乡。

    一下子,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压在了我二奶羸弱的身躯上,在一场死去活来的痛哭过后,二奶异常冷静地为婆婆和丈夫料理了后事。当晚,她找了最好的一套衣服换上,生平第一次认真地打扮了一番。直到一切都满意了,才找出新婚时的红盖头,撕成几片结挂在屋梁上。然后,从容地跨上小木凳,微笑着把头伸进红绸套里,再用力蹬番了脚下的凳子。在生不如死的遭际里,这是二奶的最佳选择了。幸好被邻居及时发现放了下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后来,二奶还寻过几次短,都被好心的村里人救活了。大伙都劝她,好死不如滥活着,小日本坏事做尽天不饶,肯定会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的。二奶咬咬牙,独自撑持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听说,支撑二奶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就是要亲眼看看小鬼子遭报应的下场。

    就在逵三公回来后不到半年,小鬼子就被大反攻的中央军彻底消灭在腾冲,据说除了少数几个伤员和慰安妇被俘外,一个也没有活着逃出腾冲。那段时间寨子外通往州城的路边,随处可见鬼子的尸体,被豺狗撕得东一片西一块的,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恶臭。大概是担心会引发疫病,上面就派人来组织乡民去掩埋那些尸体。二奶也去参加,先是挖了很大一个坑,然后,大伙用揉碎的蒿叶塞住鼻子,把附近的尸体抬拢来,一古脑丢下坑,再盖上厚厚的一层土。这是令所有参与者都心惊胆颤的过程,许多汉子人都害怕得好几夜睡不着,只有二奶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异常地坦然,甚至,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说出的快感。而且,每填一锄土时,她都要在心里诅咒一遍:“给你们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连你们的儿孙万代都不得好死”。

    那场给腾冲人带来深重灾难的战争总算以中国人的获胜而宣告结束了,这令逵三公和所有村里人都无比欣慰。然而,艰难困苦的生活却没有多少改变,整个社会依然闹嚷嚷的,乡民们还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年年难过年年过,好在逵三公有的是力气,家里又有细持把稳的嫂子安排生计,他家的生活还算陶得过去。后来,在族间人的好心撮合下,逵三公与大他差不多十岁的嫂子组成了一个别别扭扭的家庭,二奶也就成了三奶。也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注定他们要遭遇如此多的不幸。听先父说,他们前后生了四个孩子,大都过早夭亡了。仅有一个好不容易养到了六七岁,又因染上许是麻风病之类的不治之症,受不了乡邻的白眼和指责,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逵三公一狠心背到离村子很远的当地人叫它烧人洼的深箐中喂豺狗去了。过了几天才知内情的三奶,大病了一场,痊愈后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的,更为可怜的是,这位命运多桀的三奶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给她的人生增添了新的不幸。

    战争留给逵三公的除了脖子上的伤疤外,还有一把鬼头大刀,就是当年国军滇西抗日游击队战士们必备的在肉搏中让小鬼子闻风丧胆的那种大刀片子。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也是他曾经是抗日士兵的唯一见证。据他说是由于自己作战勇敢,上司犒赏他的,因此,特别珍爱,随时刀不离身。逵三公用它砍伤过解放初期到村里骚扰的土匪;用它为大炼钢铁铜烧炭砍到了西山梁子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带着它翻过高黎贡山到怒江上游放牧过生产队的牛群;带着它到缅北丛林赶过驮运木材和玉石的马帮……带着它经历了他人生的所有坎坎坷坷。那刀与逵三公也似乎特别有缘,无论怎样用,都不缺不损,总是那么完好。

    逵三公有当过中央军的经历,加之他为人老实,生性耿直,还有一股子牛脾气,往往为点些些小事顶撞别人,甚至连生产队长、大队干部也没有少得罪。因此,在解放后大大小小、忽左忽右的运动里,他可没少挨整,进过几次学习班,还被批斗过两次。生产队里的重活、苦活、累活,差不多全安排给他做,这让逵三公十分难过。他甚至认为这是上天对他那段不太光彩的逃兵经历的惩处,自己既然造了孽,就应该默默地承受。我们那里是远近闻名的石匠艺人村,生产合作社时,每年农闲时节,队里都要派一些石匠到县内外去做副业(用时下的话就是外出打工),副业收入交给生产队,队里按当时男劳力的最高工分算给分红。相对而言,石匠的报酬是比较高的,外出做副业的人除了交队里的外,往往都会剩下点活动钱,倘带队的头脑灵活点,尽量将收入报低些,个人的剩余就更为可观。这样,经常能去做副业的人家,经济就显得较宽余些。逵三公十多岁时,就跟家间的春老祖去盈江学手艺,练积就了一身很好的石匠本领,因为种种原因,生产队一次也不让他出去做过副业,他的生活因此一直比较拮据。好在他喜欢种果树,房前屋后都种上苹果、桃子、海棠什么的,他家就在我们村的小学校门口,学生们偶尔花几分钱去买了吃,到政策允许的年代三奶也提些到街上卖,积少成多,添点油盐钱,加上没有孩子的负担,日子也算勉强过得去。

    战后,逵三公和三奶所能了解的有关日本国的消息,绝大多数是由先父提供给他们的。先父小时候曾与逵三公一起师从春老祖学石匠活,他俩虽是叔侄,但大小不过五六岁,算是同龄人,因此,关系极好。先父早年参加清匪反霸和土改运动,后供职于政府部门。鬼子侵占腾冲期间,我二伯父夫妇被鬼子飞机的流弹射死在廊檐下,三叔被鬼子抓去当夫,至今下落不明,祖母逃难途中,摔坏了腰,终生留下残疾。国仇家恨在先父心中烙下了很深的印记,使他工作后特别关注日本的社会发展情况,并不厌其烦地讲给逵三公夫妇和村里人。当听到战后初期的日本,国贫家困、民不聊生时,村民们都非常高兴。三奶更认为这是小日本造了孽,天怒人怨,活该遭到报应。朝鲜战争打响后,美帝国主义让日本人大发战争财,国力迅速恢复,村民们气愤不已。后来,中日居然建立了外交关系,简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再后来,也就是我上了高中以后,在我们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的时候,小日本早已富得流油,他们的商品在我们这个边境小县的商铺里也一样摆得琳琅满目,他们的影视剧充斥着我们的电视荧屏,甚至连他们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等也幽灵般侵蚀着我们的国民。所有这些,先父和我都不敢更多地说给他们,特别是我那可怜的行将就木的老三奶,我们生怕她承受不了如此无情的打击。

    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在腾冲向日本人开放后不久,几个所谓日本友人在县里有关部门的陪同下到我们村走访。当一行人谈笑风生地走过逵三公家门口时,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烤太阳。日本人趾高气扬地向她走过来时,她实在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再看,那醒目的仁丹胡,那叽里瓜拉的语言,都让她深信,在四十多年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来到了自己的门前,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几个日本人从她跟前走过时,还友善地向她点了点头。在老三奶看来,这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奇耻大辱。刹那间,多年来埋在她心里的仇恨,如同滚烫的岩浆喷发出来,不知从哪里聚集的力量使她猛然站起来,提起拐棍,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向她的猎物猛扑过去。可怜的三奶毕竟真的老朽了,纵有再美好的理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刚迈开第一步,她就被一个石头给绊倒了,一圈红红绿绿的东西在眼前欢快地闪过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事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午后,除了太阳懒懒地看着外,没有人目睹这一幕,也没有引起刚刚过去那群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注意。或许,他们确实不知道身后那个普通极了中国老太太会有如此不友好的举动。

    当逵三公和本家的几个男人们把三奶抬回家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让全村人都惊诧的是,老三奶又一次水米未进地昏迷了三天三夜,当第四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妩媚地照到她的床头时,老太太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一直守侯在火堂边的逵三公等人马上围了过去,她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小鬼子,我到阎王跟前也饶不了你……”,说完就断了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料理了三奶的后事后,逵三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我故乡的舞台上续演他的人生之戏,只有退休在家的先父才可以和他交交心。我高中毕业那年,逵三公与先父一起到县城办事,顺便到学校看我。那天是周末,没什么事,我便约他俩到距学校不远的国殇墓园去玩。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逵三公居然不知道就在腾冲城还有如此规模的专为抗战死难烈士修建的纪念陵园。他做梦也没想到,人们还记着那场战争和那些逝去了的人和事,更想不到共产党执政了那么多年,还允许它的老对手的军队将士的坟墓和纪念碑存在,并进行修缮和安排专人看守。生平第一次踏进墓园大门的他,心情异常激动。跨过忠烈祠,当小团坡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扑入视野时,他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嗫嚅着说:“弟兄们,李逵苟且偷生,无地自容哪!”。他长跪不起,老泪纵横,先父和我劝了好几遍才起身。

    看完了纪念塔,去过多次的先父和我已经有些呆不住了。逵三公还精力充沛地逐一去看阵亡将士墓碑。先父和我只好耐着性子坐在草地上等他,随便聊些有关那场战争的故事。正讲到兴头上,只听见他又哭又笑。我俩很奇怪,走过去一看,只见他两眼盯着一块墓碑发痴,原来那块碑上真真切切地写着:中尉连长  李逵。真是奇闻哪,人还好好地活着,却有一冢已存在了四十多年的纪念碑。逵三公庄重地跪下去,对着自己的墓叩了三个响头,他深信肯定有一个战友被误认为自己埋在了这里,而且,人们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姓什名谁。

    出到墓园大门口时,我带逵三公和先父去看了龟缩在墙角的倭冢。我告诉他俩,当年修建墓园时,为体现国人的宽容和大度,昭示侵略者的可耻下场,同时以此为反面教材,提醒国人务必警钟常鸣,牢记国耻,人们把驻腾日军的三个指挥官藏重康美大佐、太田大尉、桑弘大尉埋在这里。据说为了让他们永远屈服于远征军将士,千秋万世向我军民谢罪,埋葬时让他们面对小团坡跪着,就像跪在岳飞父子面前永远遭人唾骂的秦桧一样。逵三公听了,十分满意,他说:“小鬼子丧尽天良,活该落此下场”。然后,他绕到墓堆后,用力把右脚踩在墓堆上,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李逵给你们敬酒了”,说完,撒了一大泡尿在倭冢上。做这这些动作,他似乎很坦然,很解恨,只是把我吓了一跳,光天化日之下,实在不雅,幸好没让游客和管理人员看到。

    就在从墓园返回途中,逵三公讲了许多关于他的鲜为人知的事。就在那次,我真正了解了这位幸存的抗站老兵的无奈和悲哀。听先父讲,去了趟墓园的他,回村后简直就换了个人。他终于启开了尘封已久的心扉,向四乡八寨的村民乃至小学生讲述他所知道的有关抗战的故事,而且,不再回避他那段可耻的逃兵经历。糟糕的是,由于接连不断的打击使他从此日渐变得玩世不恭,而且染上了一种不良习惯,常常独自喝闷酒消愁,一醉便异常兴奋,总要拿上那把大刀,嘴里大声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在村里走去走来,把小孩子们吓得到处乱躲。有时,他还会彻夜不睡,用他那粗嗓门把会唱的抗战歌曲一遍遍唱得山响,让山村的夜晚平添了几许悲凉。只是每到清明节,他都不忘做上几个菜,背上一壶酒,买上些香烛纸钱,到国殇墓园祭奠一番。每次去都要呆上大半天,边为烈士们扫墓,边自言自语地与他们叙叙旧。听先父说,唯有这天,逵三公才滴酒不沾,把所带的酒全部敬给了远征军将士的英魂。

    时序很快就到了一九九五年清明节,这一天,逵三公也向往年一样起得很早,张罗着他的祭品。此时的他已七十多岁,实在老得有些不象话了,岁月横扫的镰刀在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沟浅槽。因为头几天他就感觉有些不舒服,所以先父一大早就过去劝他今年别去了。可他固执己见,认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去给战友们扫扫墓。随便吃了一小碗稀饭他便起身出门,眼看阻拦不住,先父只好送他到门外。走不上几步,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个趔趄歪向路边,几乎摔倒。先父急步向前搀扶,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面如死灰。凭经验,先父已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赶忙招呼附近的人将他抬进堂屋,在火堂边用板子搭了张床让他躺下,又请来医生给他输液。村里人闻信,纷纷前来探望。与逵三公最亲的就是我家了,他的事,通常都是先父说了算。大家对先父说,老人已是熟透了的果子,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先父十分赞同。会木活的人就拿了工具来,七手八脚地帮着制作棺材。午后一点多,他总算醒过来了,神色显得异常舒朗,仿佛更多了几分精神。大伙都为逵三公又躲过了一劫而庆幸,只有先父等上了年纪的人清楚,这是回光反照,赶紧围过去问他有何交待。他努力地把头揍向先父。留下遗嘱:把那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大刀给他带着去,将他葬到国殇墓园里。

    逵三公的遗愿让先父和村里人非常为难,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人死后棺中不能有任何金属,即使包在牙齿上的也要撬下来,否则,将大为不利。至于让他进墓园,则更不现实,那里是国家级文保单位,还没听说过建成后有谁能享受过再埋进去的殊荣。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还是先让他在本地入土为安,将他与三奶葬在了一起。

    逵三公无后,但他的丧事却很隆重,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为他披麻戴孝,在先父的带头下,村里人捐钱为他打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坟墓,墓志上善良的村民们主张还是给他刻上曾任中尉连长等内容,只是将他那断无奈的逃兵史省去。在我的力争下,先父和村里的老人们破例同意把那把战刀让逵三公带着去,但还是按忌论不放在棺材里,就埋在坟前的草皮石下。这样,逵三公在阴司里,倘若再碰上侵略者,他也好再次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2004年5月   腾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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