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王选女士专程赶到我们这里来,是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者的原告团团长,这官司打了十几年,但是现在被日本最高法院驳回了。我看到一些介绍,有时在日跟他们打官司,整个法庭上只有你一个中国人?

王选:大多数的时候我一个中国人,所以昨天讲了,不要只是发表一些言论,那是很容易做到的,要做一些实在的事。

窦文涛:实实在在的工作这可就艰难了。

王选:骂人的资格也不是永远的,如果你自己该做的事情不做好的话,那资格会失去的。

窦文涛:像在日本,比如说索赔,这玩意儿得通过结结实实的证据说话。这涉及到对历史的态度和思考方式的问题。你对日本也很了解,你觉得日本和中国有什么不同?

王选:日本人做事情是很仔细的,一般来讲比中国人仔细。举一个生活中很小的例子,我在中国人里头做事情算是比较仔细的,因为周围人都说我仔细,然后我也是比较能干的。但是我在日本,我承认我跟日本任何女的,比如说复印一张报纸的文章,就是我那个律师,我们日本的律师他有一个事务所,他的妻子在事务所工作,她就比我复印的好。怎么弄我也弄不过她。

窦文涛:你说像这种打官司,在这方面好象曾经说过是日本的和平人士起了很大的作用,一直在支持你。现在这个诉讼呈现出老年诉讼的特点,一方面中国的原告老人家去世了不少,但另一方面好象日本的和平力量也在逐渐的削减。但是这个问题我挺奇怪,就是说中国人要日本人承认错误,打官司要索赔,为什么提供很大帮助的是日本人?因为我假想中国是侵略国,那么日本要告中国,咱们有一些中国人帮着日本人打官司,他会在舆论上遭受何种处境?

梁文道:那就叫汉奸了。

窦文涛:这个我挺奇怪,那些帮助你的日本人他们是些什么人呢?

王选:所有的中国的战争受害者在日本法庭上打过好几十起,大家应该知道,确实中国的听众都应该了解这一点,这全部都是日本的律师免费打的官司。而且每一个诉讼它都有一个日本的市民组织支持这个官司。这些日本的市民就等于说除了打官司,法律的问题以外,比如说要把中国受害者请到日本法庭去开庭,哪里来的钱呢?他们要去集资,集了资他要让日本的一些市民来开庭,坐在那里听。

因为毕竟日本人普遍不关心政治,如果法庭坐不满的话,就怕受害者的声音法庭也会忽视。比如说有一些法官历史观上比较右一些,他会觉得反正老百姓都不关心这个事情。所以他为了让更多的日本人能关注,他还再印成传单,到马路上去发。这些事情谁来做呢?就是那些支持每一个诉讼的日本小的和平团体,我们称为市民团体做的事情。

窦文涛:我看到一个老兵说他当年在1644部队参与过,然后回到日本之后,跟他母亲一说,他母亲不能原谅,说你是罪犯,然后他跟他妻子结婚之前,也跟他妻子坦白,说我有罪。然后就帮着中国人打索赔的官司。你觉得他们是特别的有正义感呢,还是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帮你?

王选:我觉得不是说特别正义感,应该说老百姓,中国人、日本人都是一样的,大家首先因为日本有这一场战争,战争中发生那么多的暴行,就觉得日本人都是恶魔,不是这样的。在战争中非常的条件,日本的制度本身对军人的管理也是非常不人道的,他就是把人类本身内藏的暴力给引发出来,制造民族仇恨。比如说在日本的学校教育中教育说支那是劣等民族。

窦文涛:那这些日本的和平人士,他们做这个工作在日本不受到压力吗?

王选:他们也有压力。

    1987年,王选留学日本筑波大学,一则关于日军细菌战的报道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只要有两个王选这样的中国女人,就可以让日本沉没。”美国历史学家谢尔顿如是说。 这个弱女子同日本政府进行了8年“嘴战”,她的背后是一群七老八十的日本细菌战受害者。她试图让人们明白:日本细菌战的真相不大白于天下,人类文明史将蒙辱。

窦文涛:那是什么支撑这些日本律师免费的给中国人打官司?

王选:日本在战争以后对战争有相当的反省。我们首先看宪法,它是一个和平宪法。为什么说它和平宪法呢?它不允许日本政府拥有军队,然后不允许政府向海外派兵发动战争。所以就称它为和平宪法。当然现在安倍已经做好种种准备,要把这条要去掉。

日本的战后社会非常稳定,它一直在发展经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它给美国人生产军火,这也是它经济发展的原因,也给它带来一定的机会。但是它的社会是非常稳定的。所以到了经济起来以后,80年代,日本的左翼或者称为它和平运动,相当一部分人他们就以左翼为主的日本的左翼政党,还有一些就是说一般的知识分子,日本爱好和平的一些日本人,他形成相当大的势力,那个时候日本国家也开始对许多国家有经济援助,他们认为我们日本现在有经济力量了,我们应该对在战争中被我们伤害的这些受害者进行一定的补偿。所以当时就称为战争补偿的战后补偿,那么在中国我们是叫索赔。

王选:在日本这个术语叫战后补偿,他有一个战后补偿运动,他们就帮着这些战争受害者在日本打官司。

窦文涛:这些人值得佩服吗你觉得?

梁文道:这当然值得佩服。因为在日本尤其现在,我觉得更困难,因为现在整个社会右倾化这种趋势下,他们的处境变得很困难。比如说举一个例子,我很喜欢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在日本出了名倾左的一个作家,常常对右翼有很多批评。有一回我看他书里面写,直到现在为止,每年固定一次会有一个日本右翼组织派人来他家,像绑架一样,按住他的手,敲他的右手。

窦文涛:像最近慰安妇问题,好象日本有时候高官政府喜欢玩弄一些辞藻是不是?你比如美国众议院通过慰安妇的这个事谴责日本。然后安倍就说,什么广义性强制,狭义性强制,听着都有点可笑了。

王选:他这是把它政治化了。政治家应该对历史有一个非常大的态度,大的前提,这根本不是政治家讨论的范畴。为什么政治家要参与这样历史学上这些细节的讨论?他本身是背后有其他的政治在。

梁文道:我们刚说日本做研究很严谨,但日本右翼学者,他对局部的要求很细致,拿局部否定整体。

窦文涛:他有一种历史观,反倒认为咱们中国习惯上对历史是比较模糊的,是吗?

王选:我们以前老百姓就是说也有野史,基本上是以朝代,朝廷的更迭,帝王将相的历史。就像你现在到书店里去去看一下,跟日本比起来很不同,中国个人传记特别多,日本极少有个人传记。

王选:日本人做事情跟中国人是不一样的,中国人是觉得这个对的就应该这么做,先要打破一个缺口。日本人做事情是这样的,他比如说要拿出一个政策来,他试行期就五年,在这五年里头不断的修正这个政策,然后他就觉得每一个细节都安排的非常妥贴了,他才开始启动。中国人不是这样,中国是人做起来再说。所以现在就是说要从技术上解决这些问题,比如说要建立一个受害认定系统,是很大一个社会工程。

窦文涛:究竟多少人受害,远远不止这180个。

王选:多少人受害,受害怎么认定,是不是所有的受害者本人赔还是赔他的家属?这些受害者是不是根据他的受害程度赔还是一概平均的赔?这都是问题。另外,他的赔偿金额是不是要跟我们中国现在的社会福利制度挂起钩来?

窦文涛:我有一个外行的问题,从国际法的角度上来讲,国家有没有权代这个公民个人要求,就是放弃赔偿的?从国际法?

王选:国际法上来说是没有权利的,如果说要放弃赔偿,必须要通过一定的法律程序,比如通过人大,然后要通过人大代表表决,因为人大代表有代表他这个选区的选民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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