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靖国神社与历史僵局 -918爱国网

靖国神社座落在东京千代田区九段，面积十万平方米，在寸土寸金的东京，任何这种规模的非商业性建筑物都会引人注目。它紧靠皇居，巧的是，不远处也集中了一批包括日中友好会馆和日中学院在内的中日友好机构。明治天皇一八七九年把它从“东京招魂社”改名为“靖国神社”，本取“靖”字的平和、安宁之意，安抚战争冤魂，祝愿国家平安。不料这沾了“皇泽”的神社，竟慢慢变成日本十万间神社中最不得安宁的一个。

靖国神社呈南北走向，分前后院。南门有鸟居（类似于中国牌楼），青铜制造，北门有大牌坊，据说是一九七四年用台湾神木重建而成。笔者到靖国神社当天是2003年11月12日，这里门可罗雀。牌坊下有几个中国游客。他们低声说话，轮流留影，之后向大门内反覆观望，表情甚为犹豫。日本朋友说，中国人来靖国神社仿如探秘，好像里面有吃人?尸，要么照完相掉头就走，要么就勇士一般严肃的走进去。我说，因为那里面有比吃人?尸更难以对付的东西??历史僵局。

靖国神社内有三殿一馆，御本殿、拜殿、奉安殿和游就馆。三殿排成直线，我从北门进去，穿过阿里山的千年神木，走进神门，正好先看拜殿。这是让一般民众参拜的地方，也是正式参拜御本殿之前的预拜场所。后面的御本殿供奉着246万“军神”，其中有210万是二战亡魂，千名甲乙丙级战犯。奉安殿则供奉写有亡灵姓名的灵玺簿2000多册。

人气并不旺的“热点”

几个日本朋友走向拜殿的神坛，边做边说，参拜神社时先拍手两次，双手合十鞠躬，再拍手……说完之后往钱箱投了钱，把地方让给我，像几天前在京都那样准备让我“入乡随俗”试试看。看我神情凝重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们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大家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奇怪，他们不至于对这里的特殊性如此不敏感吧，他们也奇怪，何必大惊小怪表现出如此的不友善？

原因很简单，日本人看到的是“神社”，中国人眼中更看到“靖国”二字。神道教是日本的国教，日本全国1.2亿人口中，有八成的信徒。神社是日本人平时祭祀、许愿、过节的必往之选。

但是靖国神社在日本人心目中，远远不如皇居、东京电视塔和迪斯尼乐园那样有人气。每年到迪斯尼乐园的人数总计超过2500万，而前往东京都腹地的靖国神社的人数每年仅300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神社内供奉的246万军人亡灵的家属或后人。同在东京的明治神宫，虽然只是用来祭祀天皇亡灵的神社，却有625万人的年纪录。普通的日本老百姓对靖国神社的特殊功能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关注。一层意思是，没有特别的喜欢?另一层意思是，也没有特别的反感。据笔者在当地的了解，他们认为那首先是个神社，建筑考究，布局合理，甚至风景还不错。这个右翼团体来经营的财大气粗的神社，平时也做着一些聚集普通人群的事。

所以不少日本朋友会介绍说那里的茶会很不错，春天的时候樱花开得非常美，去年挂上的升职许愿牌今年就实现了等等。至于首相和国会议员来参拜，右翼分子的演??，二战老兵的游行，他们说那虽然很隆重，但不是老百姓参加的事情。“不过他们穿上军服还像当年一样神气”。他们语气之轻松如同安慰家中渐老的男人。这种态度，是日本人对政治整体不敏感的表现，也是日本军国主义不断发展的社会心理基础。

手段高明的宣传基地

首相的参拜、亚洲各国的谴责和媒体的广泛报道，也让日本人的关注停留在观望、思索甚至是回避的层面。但是靖国神社在全世界的臭名远播令日本人费解。一位日本朋友甚至说：“当你们抗议的时候，就不怕伤害我们的感情？”

这个是非之地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毫不含糊。对于日本的战争历史，它提供了一整套颠倒黑白的解释。靖国神社内东侧，有一栋二层楼的建筑??游就馆，其实就是一个日本军事博物馆，大小展品3万余件。游就馆在日本战败后曾停止开放，但是过了几年，美国就把日本当成对付社会主义阵营的防波堤，右翼军国主义也找到了生机，游就馆不仅恢复原貌，还新加了很多内容。2003年7月，为了纪念靖国神社创建130年，游就馆再次焕然一新。这次我见到的游就馆，据说是用老百姓供奉的钱翻修的，雕梁画栋，想必所用不菲。一楼大厅赫然摆着一架日本战机，马上让人想起神风敢死队队员驾机扑向美国战舰的场面。我的日本朋友说他的一个亲戚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觉得“精神一振”。

游就馆原名“宝物遗品展示馆”，明治15年开馆，取名源自中国荀子《劝学篇》中“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两句话，意思是说这里面展示的人物都是正人君子，品行高洁。如今20个展厅中，15个是陈列日本侵略他国的所谓殉难者遗物和史料。真是莫大的讽刺。

光看日文汉字我几乎不知道各展馆的主题。“日清战争”指“甲午战争”，“日露战争”指“日俄战争”，“满洲事变”指“九一八事变”，“支那事变”指“侵华战争”，“大东亚战争”指“太平洋战争”。发动战争说成是“事变”，令人揪心。

“支那事变”在一楼十号展厅。进门一张中国地图，画满各种军事行动标记。整个厅内陈列了大量阵亡日军出征前写的必胜誓言、祝辞和遗书，还有军服、望远镜、饭盒……关于战争的介绍，其英文解释说到，“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晚，我军正在北京郊外卢沟桥一带演习，突然遭到中国军队射击，宛平县城的中国军队进入作战状态……日本政府本想不扩大战局，遂很快与中方达成停火协议……各地开始不断发生Terrorism（恐怖主义）袭击，上海的中国军队更包围日本租界进行攻击，日军紧急派遣军队前往上海救援，和中国军队苦苦的打阵地战……中国军队退却。使中国的战争意志受挫的是对首都南京的攻略作战……南京的军队溃败而逃，十二月十三日南京陷落，日军专门在城内划出非战区，让居民能够和平的生活。”馆内还展出一张《东京朝日新闻》，报道南京恢复和平，居民欢迎皇军。这哪是日军侵华？完全是美国攻入巴格达。历史，就这样被残酷地涂鸦。

这里有两个影像放映厅播放纪录片，“重温”皇军当年的“赫赫战功”。画面上只见浩浩荡荡开进城的日本军队，和站在路两旁，表情模糊，手里挥动日本国旗的中国老百姓。大展示厅展出日本对外侵略战中用过的重型武器，包括大炮、坦克和鱼雷等等。两个日本年轻人就在我旁边，对巨大的鱼雷赞叹不已。

对于日本战败，游就馆做了一种军事化和人性化的处理。“大东亚战争”占据五个展厅，详细分析二战后期的国际形势，将这场战争分为“进攻作战”、“本土防卫作战”和“终战”三个军事阶段。也专门辟出展室纪念阵亡将士，突出将士们勇敢“殉国”的感人事迹，遗书、宣誓辞，既包括山本五十六在内的大将题写的豪言壮语，也有剖腹自杀者的血衣、短刀，还有阵亡将士写给爸爸的家信，送给妈妈的镜盒，待嫁妻子用来陪葬的“花嫁（人形木偶新娘）”。类似的展览方式，我也在广岛的和平纪念资料馆中看到。同样也是有厚厚的名册，同样在每件展品背后，都有一个准确的名字、一段生动而悲壮的故事。这样的展览，只要看一遍，就会长久地记住内容。

包装历史叹为观止

游就馆附设一个小商店，可以买到各种相关书籍、有武器装备照片的小纪念品和文具等等。但是不管你买了什么，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包装纸袋上一律贴上“靖国神社参拜纪念”字样的标签，这狡猾的一招，让你的“参拜”成为别人眼中挥不去的记忆。

我憎恨靖国神社对历史的窜改，却不得不对他们推广历史观所用的手法叹为观止。数管齐下，刚柔并济，注重姓名、照片、数据、随身物品等细节，既宏观又微观。不知这些被纪念的刽子手所杀死的中国人，又有多少能留下如此全面的资料，能给后人留下如此清晰的记忆？

中国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只给我们“30万”这样抽象的数字，只有几千个人的名单，而没有本该厚厚一叠震撼人心的名册。日本游客去南京几乎必到大屠杀纪念馆，中国游客却在靖国神社门口犹豫不决。有多少人连抗日战争大事记都说不准，可又有多少人在网上高呼用导弹炸死日本首相，要发起全民不用日本货运动，要把钓鱼岛变成钓鱼运动小岛……我们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态度证明自己“以史为鉴，面向未来”？

历史沉重而恢宏，但在百姓眼中是鲜活具体的。不忘记历史，就不能忘记历史的细节。日本老百姓普遍不愿多提那段战争，日本朋友说，他们有更操心的事情，经济不景气，生活压力，人生规划……“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们解决”。可是爷爷一辈干过的坏事，不能说没干过，更不能说干得好。

靖国神社已经变成一个为战争罪恶叫好的象征，可我接触到的日本人并不同意。他们认为，它始终是一个不容侮辱的、代表国家和灵魂尊严的神社。那些阵亡的军人，终于能够像樱花飘落，在生命最美的时候死去，这是非常幸福而崇高的死亡。

这一套死亡哲学来自于日本武士传统，也使靖国神社从“死亡”这里入手，变成培养军国主义的试验田。这块试验田，正在不动声色地孕育一个于死亡有关的果实。

武士本来是日本阶级社会的产物，同时也是维护者。八百年幕府时代，早已把尽忠尽责、誓死护主的武士精神变成“国家神道”的精神。所以当中国人把武士道与“屠杀”、“不要命”等辞汇画上等号的时候，日本民众并不觉得武士精神有什么问题。

白虎队烈士的讽刺

日本东北的会津若松有一个出名的白虎队十九烈士的故事。白虎队是幕府时代末期征兵时用的一个编制，都是年轻男孩。会津若松当时打了一场恶仗，有十九个白虎队男孩在城外厮杀，一天晚上他们看到城里起火，以为城池已被攻破，于是集体剖腹自杀。其实只是城里失火而已。现在除了有白虎队纪念馆，还到处有“白虎队十九烈士”的钥匙扣和小武士刀等等纪念品售卖。
我问一个日本朋友，这十几个错误判断战局、白白死掉的小男孩，为何后人如此崇敬？日本朋友怒发冲冠，批评说“这不是为什么去死的问题，而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这个故事让我在参观靖国神社的时候有深深的焦虑。
不得不承认，军国主义有它的历史土壤和文化土壤。全世界都担心军国主义东山再起，日本派兵伊拉克不知成了多少头条新闻和分析焦点。全世界都在关注日本的领导人要走哪条路，研究日本在军事上的每一种可能的发展。但是在日本本土，含有军国主义内容的教育正在渗透社会，特别是影响年轻的一代。

从这个意义上讲，靖国神社的危险，不在于一次次首相参拜和抗议所掀起的波澜，而在于它使日本人对这一切波澜开始变得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