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战系列之四：弗曼斯基博士对烂脚病的判断
美国国防部发言人史蒂夫·沃伦5月27发表声明称，位于美国犹他州的一美军研究所误将活性炭疽杆菌样本发送到加利福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等9个州，以及位于韩国乌山市的驻韩美军研究所，险些造成生化危机。
此次发送的活炭疽杆菌样本虽然依据微生物处理规定，进行了适当包装，迄今并未出现危险因素，但还是让美国虚惊一场，样本已根据规定予以销毁。
炭疽病的病原菌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生物，也是用于生物恐怖活动的最危险病原菌之一。2001年，美国曾遭到含有炭疽杆菌的邮件袭击，导致五人染病死亡并一度引起恐慌。去年6月，隶属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CDC)的联邦实验室工作人员没有按规程转移实验样本，导致炭疽杆菌扩散，数十名工作人员接触到炭疽杆菌。美国政府规定，即使是用于研究的炭疽杆菌，在转移时必须杀死或灭活。
2015年5月16日地湖南常德湖南文理学院举行第三次国际“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美国医学历史学家、微生物学家、病理学家马丁·弗曼斯基(Martin Furmanski MD)在会议上发布了他调查研究成果，认为中国1942—1944年大规模出现的烂脚病，是日军大规模细菌武器炭疽和鼻疽攻击的结果。
马丁•弗曼斯基是第二次来中国，2002年3月，王选陪同当时共同参会的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死亡工厂》作者谢尔顿•哈里斯，以及他的朋友，马丁•弗曼斯基博士和美国皮肤病教授麦克•法兰兹布劳医生前往浙江金华和衢州调查了20多名烂脚病人。
弗曼斯基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之后长期在美国加州工作。
以下根据记者对他的采访和他的学术报告整理。
记者（下称“记”）：有个问题感到不解，中国的医生在患者的腿上并没有找到炭疽菌，对此您感到意外吗？
弗曼斯基（下称“弗）：我一点也不意外，如果找到了我才会感到意外。皮肤炭疽要么致死，要么患者在一个月左右后恢复，也就是说炭疽菌不可能在患者身上上长期存在。
记：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受害者会有一直开敞的70年不愈的伤口？
弗：在医学文献中，成千职业工人的皮肤炭疽病例中没有“慢性”病例。但这些职业患者没有暴露在细菌战的多种细菌的攻击中，而且他们没有带着敞开的伤口像中国的这些患者在能引起其他病菌感染的田野里工作。他们带着伤口劳动了一辈子，因此也就处于一种反复感染反复溃烂的恶性循环中。
记：您所从事的专业和您做出的判断的关系是什么？
记：我是一个医学史研究者，专业兴趣就是对历史上的流行病进行研究。我做这个工作20了，也是一个医生，我们在实验里做解剖和做人体组织样本，观察疾病给人体带来的影响，我所受的微生物学和病理学的专业教育，使我能运用这些知识并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分析流行病的发生。
记：您在常德第三次“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布中国的烂脚病人是因为感染了日军撒布点的炭疽和鼻疽菌，这是一个基于什么研究的判断？
弗：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中国、在这里的原因。我提供的证据可以证明烂脚病的出现，是因为受到了日军大规模细菌武器的攻击，它不仅仅是一个实验，而是战争中用细菌武器攻击，正是这种攻击产生了一大批在同一时间在同一空间里有相同症状的病人，我认为这种病是因为两种细菌引起的，一种是炭疽，一种鼻疽。这些地方在这之前没有这种疾病的流行，这是一种非自然发生的疾病。
我们现在都知道1942年5月到7月，日军沿浙江-江西的浙赣铁路线进军，摧毁了沿途的铁路、飞机场，1942年8月撤军时使用细菌战进行破坏。就在这个夏天，一种前所未有的疾病在当地集中爆发，受害者的腿部及其他部位产生了慢性的脓疮溃疡，这些发病的地区都是日军曾占领的地区，病例从1942年开始大规模出现，1944年停止出现新的病例。我要提醒的是发病是在各个年龄段均有发生，包括儿童、少年，我们现在看到的烂脚病人都是老年人，但大家应该知道，他们得病的时候，是儿童和少年。那些大龄的患者已经去世了。
记：2002年，您来中国调查，之后又一直和王选保持联系，那一次实地调查您看到了什么？
弗：我今天的重点讲的是金华的汤溪镇，它是1942年出现烂脚病集中发生的地方，2002年我亲自检查了受害者，并与他们交流。我们不断听到同样的描述。日本人来的时候，绝大部分村落的人们都逃到乡下或者山里躲藏起来，他们知道如果留下，会遭遇日军的暴行。他们躲避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大规模流行病的爆发是在日本人离开村子，他们返回村落之后。各种各样凶恶的疾病发生了：高烧、腹泻、出疹和开始出现—批烂腿。死亡率很高：很多家庭至少失去一个成员，有的全家死绝，整个村子人口剧减。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疾病是在中国人返回村子后才发生的。我们可以想象，当村民作为难民躲在乡下的时候，那里的水源不行，卫生差，烧水和煮饭的燃料缺乏，但疾病没有发生。直到村民返回条件应该更好的村子的时候，开始生病死人。我们从日军的供词中了解到，撤退时他们有意污染了食品，让饿着肚子的村民返村后吃。
那一次我集中采访了“烂脚病”的幸存者和受害者的家属，烂脚病的故事是相似的，令人惊讶的是“烂脚病”以前没有，绝大多数是在日本人撤离后几个星期开始发病。
后来王选把她和她的学生们调查的数据给我，让我来进行研究和分析。这个数据中87个幸存者。这87位幸存者，被多次访问，有些多达2，3次。这之后有5位被排除，因为可以分辨出是他们由其他与“烂脚病”无关的疾病造成的，另外两例是1970到2010年间发生的腿部溃疡，不是典型的“烂脚病”。被排除的案例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这是一个严谨的调查，覆盖面广泛；另外也说明出现自然发生的老年性腿部溃疡的几率有多么低。
汤溪这80例“烂脚病的数据是，63男，17女。溃疡位置分布为：腿脚：79例；头：1例；手：3例；眼：2例；全身：3例；背：1例；脸：2例；胸：1例。这80个人中，有45痊愈了；13例未知；22例伤口还一直开放着。
在发病的时间上，42年发病的将近35人；43年发病的超过25人，44年发病的在5到10人之间。
在年龄分布上，0-5岁是少量的，6-10岁将近20人，11到20岁最多，达到45人，21-30岁在15到20人之间。这里要说明的是这是07-08年采访的幸存者，这些活着的人当年都是小孩子或者青年，并不是年纪大的人没有感染，而是这些人在他们采访的时候都已经去世了。
这些数据说明烂脚病是于1942年突然、集中出现的，感染的人大都是少年、青壮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糖尿病和循环系统障碍也会造成这种腿部的溃疡，但是只会在老年开始发生，而不会出现在青少年当中。
那么作为一个医生，我就要问自己，是什么造成皮肤和腿部溃疡在所有年龄段（包括儿童和青少年）的突然爆发呢？
记：在我们通常人的知识当中，根本无法想象作为生化武器的炭疽和鼻疽是怎样的，它的危害有多大，我们需要您从专业知识的角度来解释一下。
弗：炭疽和鼻疽都是可以传染人类的动物疾病，它们都可以造成与烂脚病类似的皮肤溃疡。我查了医学史纪录，它们都没有在1942年前在浙江出现任何大量病例。
现在已经发现的资料表明，日本军队大量生产了炭疽、鼻疽，并在人体上进行试验，还在野外进行了活体试验。我解释一下炭疽，炭疽能够引起皮肤极深的溃疡伤口，它的致死率20%-40%，如果同时被其他细菌感染，伤口可能永远无法愈合。
鼻疽死亡更快，致死率也更高，能够达到50%-80%，但是也可以造成持续多年的慢性流脓溃疡，有时需要截肢。它也会造成致畸性的面部感染。
炭疽的感染症状，一开始是一个小点，会发痒但无痛，象被蚊子咬一样，但会发出来，形成一个黑点，英语里“炭”(anthrax)意为“黑”，然后从这黑色的中心，爆裂成为无痛感的溃疡，溃疡向下向里腐蚀，可以造成腿部大范围的肿胀变形。溃疡主要在皮肤，皮下肌肉和骨头一般没有影响。在抗生素提供快速、有效治疗前，炭疽向血液系统扩散，引起大范围炎症，死亡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有一种说法是炭疽是一次性的，病人得一次不会被感染第二次，病人或因为感染而死亡或会产生免疫，但是伤口感染了其它细菌就会疼，并且多年不愈合。炭疽孢子会在土壤中可存活数年。
作为生物武器鼻疽更可怕，因为鼻疽是一种非常难缠的生物。鼻疽原是马的疾病，感染性的溃疡会产生于马鼻和马腿上。鼻疽会在水中或在干燥马具和马厩上附着，即使你把马槽洗干净了，细菌还是可以传染，对付这个细菌的唯一办法是把马槽用火烧了，如果军队中有马传染，那么传播会非常的快，所有的军马都会感染，那么制止疾病流行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所有的马都杀掉。
鼻疽可以传染人类，可以迅速致死，被感染者会出天花般的红疹。感染者或者迅速死掉，活下来的，开始是小水泡，爆裂为深红色的溃疡，也可能造成面部的畸变溃疡，或在四肢和躯干上造成慢性溃疡。
人类鼻疽通常为感染的马传染马厩工人，大部分为个例。也可能由病人传染给处理包扎的护士，或者由于食用感染的马肉感染（俄国），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大型公共性的人与人传播的疫情爆发，也从未出现过多个受害者的疫情爆发。
慢性皮肤黏膜鼻疽，疼痛的肿胀开始在皮肤以下，肌肉间出现，然后从皮肤下面烂出来，就象一朵花开放一样，肿胀破裂，“自下而上”释放黄色油腻的液体，并且露出大片的深溃疡。这一点和炭疽不同，它是从里外往烂。鼻疽的伤口愈合很慢，并且感染是会转移的，经常这里好了，哪里又烂了。它们会在例如四肢，躯干，头和面部产生新的溃疡，细菌随着血液循环而移动，可以持续数年，也可以蔓延至骨骼和关节。
我这里有一个慢性鼻疽患者的案例，DrGaiger。他是一个长期的鼻疽患者，身上各处发生溃疡，最严重的溃疡最初出现在手指上，医生不得不截掉左手食指，但是病变进一步扩散发展，医生不得不截掉整个左手臂，他的身上出现多处流脓溃疡，经过很长时间才最终才痊愈。Dr Gaiger写有日记，他说这种病是他和他周围的医生所见过的最痛苦的疾病，疼痛使他每次换药时都得用吗啡。
记：您观察到的中国烂脚病案例情形如何，他们的表现和炭疽鼻疽是对应的吗？
弗：许多烂脚病幸存者回忆他们的烂脚开始时是一个发痒的水泡，有时在干燥处干活时造成的小伤口上发生。水泡快速地发展成一个相对无痛的黑色溃疡，有些人回忆说有大量的浮肿。这些都是典型的皮肤炭疽症状。在干燥地区，例如草场，散播炭疽，是日军细菌战的标准做法。
烂脚病和鼻疽，有些受害者回忆他们的烂脚开始于在水田中干活时的小创口，有些还回忆他们的烂脚病由发烧和极为痛苦的肿胀开始，肿胀“自下而上”爆发，流脓，显露出大片的深溃疡，溃疡有红色而非黑色的中心。很多人还回忆常年有新的伤口在新的地方出现，愈合又重新出现不断往复，有数个面部鼻疽的患者幸存，且被采访记录了下来。
浙江省的村庄有着成千上百的“烂腿”幸存者。他们当中有些人烂腿后自行痊愈了，有些则需要截肢，还有一些人依然忍受着腿部溃烂之苦。（图片由弗曼斯基博士提供）
我们知道日军细菌战在731和100部队测试并生产了大量的鼻疽。我这里有一张日本交给美国的731部队医生制作的尸体检验报告，这份致死性人体试验显示，实验对象被在腿部被注射了鼻疽，然后鼻疽由接种点向他的各个器官扩散，面部和头部，甚至肺部都烂了，18天后这个人死去。同样的由731部队向美国递交的尸检报告有21例，这说明他们对鼻疽的研究已经相当深入。
02年我来到金华调查时，走的村庄越多，见到的受害者越多，不出我所料，幸存下来60年的人绝大多数都带着很深的星状疤痕，这是愈合后的鼻疽溃疡的典型特征。汤溪镇80例烂脚病的临床表现仍在分析中，现在已知的初期溃疡颜色有18例红、红紫；0例黑；62例未提及颜色。晚期溃疡颜色：30例未报告黑色；30例报告黑色；20例数据缺失。估计炭疽鼻疽都有。
1942年也发生了不寻常或反复的动物疫情。炭疽可以感染牛、猪、羊和马。鼻疽可以感染马、驴和骡子。在汤溪镇有八例报告日军撤退时所有的牛和猪都死亡，在衢州有4例报告中国军马和骡子“烂头烂身子”，这些军马和骡子最后被杀死。
在70年的其他病菌和抗体下，在受害者身上找到炭疽或鼻疽病菌可能性极低，针对炭疽和鼻疽的抗体很有可能已经消失了。或许完全确认，需要发掘在1942年患病然后迅速死亡的受害者，在他们的牙髓中寻找细菌的DNA。这种方法被用来调查15世纪欧洲的“黑死病” 瘟疫。
从军事学、战争史的角度，浙江1942年所发生的，不是实验，而是战争中的生化武器的使用，我们应该从日军的“战略意义和大规模使用”的角度去认识这一问题。二战中中美两国的军队是并肩作战的，战后在研究细菌战的学术上，中美两国也应该并肩战斗。
